上一版/ 06 版:特别报道 /下一版  [查看本版大图
本版导航 各版导航 视觉导航 标题导航
选择其他日期报纸

文学园林中的“泥土与森林” 

皖西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5年08月28日    来源:皖西日报

●马德俊
  1925年8月的一天夏夜,住在北京城西三条胡同“老虎尾巴”的鲁迅,率领着韦素园、曹靖华、李霁野、台静农、韦丛芜等一群青年,组织的文学社团“未名社”破土而出。
  事情的起因是在1924年的冬天,在北京崇实中学读书的安徽霍邱叶集青年李霁野,通过自己的同乡、在北京世界语学校师从鲁迅的张目寒的介绍,将从英文翻译的安特列夫的《往星中》书稿,呈送在鲁迅面前。
  看到“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”李霁野时,这位冷峻的导师眼中释放出了一股暖意。这股暖意,也通过李霁野,释放到他身边正在文学和人生道路上奋斗着的一群年轻人。鲁迅建议“我们试办一个出版社”,专门出版社员的创作和译作。办社所需600元的资本被拆解成6份承诺:大先生独自承担起半数,余下的由5个清贫学子分扛。鲁迅并把自己的译作《出了象牙之塔》《小约翰》首先交付出版作为开门书,这种赤诚和信任,催生了“未名社”的问世和成长。
  鲁迅解释“未名社”并非“没有名目”,而是“还未想定名目”,寓意如初生婴儿般充满发展壮大的可能。鲁迅在“融洽”的合作中看见的不只是青涩的文字,更是青年们“宁作泥土”的孤勇。鲁迅像园丁修剪幼苗般指点译稿,修改作品。韦素园咯血的笔尖不停地在《外套》中游走,肺结核的阴影与妥思陀耶夫笔下俄国人民的苦难重叠;台静农在《地之子》里埋下皖西的乡愁和淮南民歌,让乡野的艰辛长出文学的树苗;李霁野翻译《简爱》时,英国桑菲尔德庄园的月光与自家后院“小南海”的湖光在译稿里呈现出相映的风景;苇丛芜的诗集《君山》闪耀着青春的光芒,让鲁迅称赞是“青色”可看的诗章;曹靖华译自苏俄的《烟袋》和《铁流》,如同乌拉尔山和大别山一样苍茫悲壮。他们蜗居在北京沙滩新开路的“破寨”,用俄语、英语词典充作枕头,翻译苏俄和北欧的作品。鲁迅和这些20岁左右的青年,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,将异域的巨石推向中国文学的山巅;像普罗米修斯受尽苦难,为中国的奴隶偷运起义的“军火”。这个中国文学的荒原上的“实地劳作、不尚叫嚣的小团体”,在文学的阵地上耕耘,终成为中国文学史中一片茂密的森林。
  最难忘的还是“未名社”7年时间创业艰难中的相濡以沫。因为译介苏俄作品被政府当局以“共产党机关”搜捕招致了“未名社”成员的牢狱之灾,铁窗内外传递的不仅是馒头,更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。韦丛芜从“三一八”惨案死人堆里爬出去向鲁迅报告这一惨景,鲁迅参考其他资料为此写下《纪念刘和珍君》那篇震铄千古的檄文。当韦素园病重西山,社员们轮流送药的身影在西山小径上流连不断。从上海到北平探望母亲的鲁迅也坐着营运的摩托车前去西山看望。韦素园病逝后又是鲁迅写下《韦素园墓记》,称赞他虽非“天才”或“豪杰”,却是“楼下的一块石材,园中的一小撮泥土”,为之发出“文苑失英”的慨叹悲鸣。大先生为年轻人改稿的墨迹,那些垫付的还散发出体温的印刷费,最终凝成《鲁迅全集》里温暖的注脚。鲁迅先生以脊背为盾牌,为这群年轻人挡住时代的寒潮风云。这种支持让“未名社”成员的译著总带着体温,温暖着寒冬里的读者。“未名社”还成了一群革命者的落脚点,王青士(龙华24烈士之一)、李何林(南昌起义参加者)、王冶秋(时任中共霍邱县委书记、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国家文物局局长)、赵赤坪(叶集著名革命烈士)等先后在此避难,并在“未名社”的帮助下开展业务,之后再根据需要投身革命征程。
  我们特别不能忘记的是飘落在台湾岛的台静农先生。抗战胜利光复了台湾,可是这个宝岛历经半个多世纪日据时代,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断层,中国文化的土壤几近荒芜。台静农以一腔孤勇,携着鲁迅“移栽乡野泥土气息”的文学理想,在台湾大学的龙坡里,重整中国文学的脉络。台静农以笔墨为舟,以讲台为渡,将《诗经》中黄河长江先民的激情凝结成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胎记,《楚辞》优美词章中生长着的爱国忧愤,《史记》的雄浑沉郁,唐宋传奇的神奇,岳飞《满江红》中的爱国情怀,《红楼梦》的高峰突起……都化作阿里山的松涛、日月潭的碧波,滋润着台湾岛这块干涸的文化沙漠。
  台静农以学者的坚持,将台大中文系铸造成一座中华文化的灯塔。那些从他手中接过文化火把的学子,如欧丽娟等,多年后仍记得他诵读《离骚》时微颤的嗓音——那是跨越海峡的中华之音,是文化血脉最深处的震颤。而今,台大文学院的廊柱间,仿佛仍回荡着他用安徽口音吟哦的词章诗句。那些词章诗句从《地之子》的乡土和淮南民歌中跋涉而来,穿过战火与波涛,最终在龙坡里的书斋里落地生根,长成又一处中华文化园林中的风景。
  百年后再看“未名社”同仁那些合影的黑白照片和泛黄的未名丛书和杂志,模糊的身影和薄脆的纸页上依然跳动着赤子的心跳。他们证明了:文化的火种不必是耀眼的火炬,也可以是深埋地下的根系。今天,安徽叶集的未名湖畔,鲁迅和几位学生的雕塑仍在复述当年的故事;“未名社”纪念馆的墙上,集来的鲁迅的墨迹依然灼灼如新。这群“无名的泥土”,终究长成了守护文学星空的森林——每片叶子都写着:未名者,非无名也,乃待后人续写其名。
                (作者工作单位:六安市委宣传部)